槐城,桐木琴曲声悠扬,萦绕之际,犹如缠指蝴蝶徘徊不前,带着眷恋与长情。
五岁孩童光着脑壳,徒留中上一撮毛发,脖环平安锁,寻着这悲凉琴声而来,从门中探出头来。
院中槐树下坐着一青衫男子,闭眼抚琴,槐树随风摇曳,抖落一席花瓣,不乏有几朵粘在男子肩头,不肯离去。
蝴蝶便绕在那花瓣边眷恋缠绵,也不肯离去。
待一曲相思曲停下,男孩方道:“你这琴声好生奇怪。”
男子眸也不抬,轻拢慢捻挑动着琴弦。“哪里怪了?”
“明明只是一首曲子,我们孩子听都觉得悦耳极了,可我娘哭了。”
“那是你娘有故事。”
“那你呢?你是不是也有故事?你的故事是怎么?”
“…听过乐府吗?”
“听过,前两年乐府还出过一位风华绝代的琴师温荣,不过今年冬至被逐出进城了,也不知为何。你的故事与他有关吗?”
“许是吧……”
一阵秋风吹拂,又掸落了一地槐树花,风卷花瓣,带着青年的思绪,飘去了东方——京都所在的地方。
温荣本是位世家公子,后来有个亲戚犯了事,株连九族,连着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温家也受了牵连,从此家道中落。
好在弹得一手好琴,便时而在茶肆奏上一曲,琴声悠扬,加上样貌俊朗,倒也博了几位金枝厚爱,勉强维持了生计。
但乐府因滥竽充数的人太多,进行了整改,一时乐师急缺,温荣又弹得一手好琴,便被抓了去凑数。
他打小于市侩长大,性子不及宫里常年为奴为婢的人来的温顺,没几天便得罪了位小主,杖责三十。
他本出生文人世家,三十板险些要了他命。
昏厥之际,听闻一声“住手!”,便没了意识。
“我说怎好久不曾在茶肆见过你,原是跑宫里来了,你做了怎么坏事吗?为怎么会被罚?”
温荣初醒,身边少女便叽叽喳喳个没停。
“你识得我?”
“当然了,我之前经常去那家茶肆的,头一次听你奏曲就在了,按照你的惯例,双数日都在,一场也不曾错过,你弹的真好!”
“那为何我不曾眼熟你?”
“哈哈,我是在楼上的厢间听的,不然就该半路被逮回去了。”少女十七八的模样,细皮嫩肉、活泼俏朗,生得一副好皮囊。
温荣舒展了眉眼,眼角都带着几分笑:“你叫怎么?”
“安槐,平安的安,槐树的槐。”
“你很喜欢槐树吗?”
“是啊!来!把粥喝了!”
温荣这才瞧见,床边放着一盏粥,少女取了,勺了一勺递到他嘴边。
苍白的唇翕合,素粥在口齿间也有了几分甜腻。
少女不时会进宫来看他,他也是之后才知道,这少女,是安将军家的幺女,因为是晚来得女,对其宠爱有加,才造就了这般不食人间烟火。
少女那次是随自家父亲进宫来的,自打相识温荣之后,每每父亲有事要入宫,她都会缠着将自己带上。
一来二往,倒似好友亲昵。
“你口音不似京都人,自小不在京城长大吗?”
“嗯,我在槐城长大的,那里好多槐树,开花的时候可好看了!”
“……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。”
“好啊!我给你带路,那一块我可熟了!槐城的乡音也好听极了!”
“确实。”
槐城的乡音带着几分侬语,绵绵尾音,抑扬顿挫,尤其是叫起人名来,尾音上翘,乖张勾心。
温荣伤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,少女也不曾出现过。
温荣原本曲声柔和,这会儿多了几分哀伤惆怅。
秋日闲来百事怅,帝王也不例外,不知遇了何等事,竟是喜欢这等愁曲,日日都会在御花园凉亭奏上一曲,也不知是给这人消愁了,还是浇愁了。
一曲槐城乡音悠扬婉转,在宫闱之间荡漾,轻缓且绵长。
温荣指尖一顿,回首望去,少女一蹦一跳,哼曲叼草芯模样撞入眼中,连指尖淌血,将桐木琴浸染也浑然不知。
“少女为谁?”
温荣再回首,才发现帝王此时睁了眼,直直盯着那少年,俨然生了趣味。
“安将军幺女,安槐。”帝王身后随侍的宦官回了。
“封——槐妃。”
温荣瞳孔倏然收缩,不暇思索,脱口而出:“不可!”
帝王睥睨他一眼,像是在看一只蝼蚁,眼中掀不起半分波澜,瞥见他颤抖流血的指尖,更是蹙了眉,颇觉晦气,起身离去。
“今日帝王不罚你,便是得了趣,你可莫要不识好歹,非贴上去找罚。”
宦官走之际,随口道了句。
泱泱队伍,缓缓离去,温荣方低眉,瞧了眼血流不止的指尖。
以少女将来换来的‘不罚’二字,要来有怎么意义?
当夜抚琴,哀乐缭绕,久久不停,生生不息。
雨落京都扰清梦,闲敲窗葳满涟漪。
一曲做罢,再睁眸,才发现,泪落沾襟,玉炉香断霜灰冷。
院中隐隐低声抽泣,伴着雨声,陌生却熟悉。
门开烛光展,少女站在雨中抽泣,满眼都是他。
二人相拥,急促的呼吸声都变得宁静,话语简洁却揪心。
“我无能。”
“无关你。”
二人吹灯相拥而眠,感受着起伏的频率,睡的比谁都安稳。
一夜时间编织了一场长久且美好的梦,睁眼之际,度日如年。
“你能教我唱支曲吗?”少女低垂着眉眼,如秋风拂面,满是柔情。
“想学怎么?”
“想学你做的曲。”
“好。”
月光寄我情~莫问何时至~
一路归故里~路途迢迢行~
故里为槐城~槐花绕蝶戏~
槐城有我心~绕指尖弥弥~
几日后,帝王又寻了自己去奏曲,只是心中有事,琴声也不能平息。
指尖错杂弹,竟是拨错了弦,扰了原有的音韵。
温荣匍匐其下,听其言:“安槐不肯答应做槐妃,你说是为了怎么?”
“……臣不知。”
“你无须知,朕自会处理与之相关一切,拉出去,三日后,午时斩。”
帝王便是帝王,桀骜自恃,无须与人讲道理,轻描淡写之间,定了一人命运。
温荣自始至终看得透彻,自己身份卑微,是无法逆转的局。
他于地牢凌乱草絮中,脚踝是粗实的铁链,是对他的桎梏,桎梏了一时,也桎梏了一生。
牢中昏暗不见天日,连几何时也不知晓。
不知过了多久,门开了,许久不见天日的地牢投射阳光,叫习惯了黑暗的人睁不开眼。
来人是少女,不似寻常嬉笑盈盈,也不似平日穿着简朴。
衣袖上团簇的槐花瓣没了,换成了灿灿团锦。
“阿荣,我来救你了……”少女还是少女,笑还是笑,却多了几分沉重,和强颜。
少女蹲下身轻轻解开了他脚腕的枷锁,理了理他沾有枯草的发丝,将他扶起。
“霁月清风的你,不该现于牢狱。”少女轻笑。
“明朗绝代的你,不该藏于宫闱。”温荣淡语。
相识之下,一个苦笑,一个黯然。
“离开吧,去槐城看看,那里真的很美。”
随着温荣回去换了一身干净衣裳,望着层层青衫笼罩消瘦许多的身形,少女无奈,却强笑着将桐木琴递于他手。
到了第一扇朱红宫墙,少年便停了脚步。
“出了最后一扇门,便将我忘了。”
十步一回首,五步一相思。
宫门扇扇大开,身影渐行渐远。
迈出最后一道门,身后朱门纷纷合上。
身后传来他教的半阙乐声,带着低沉的抽泣,乡音浓浓,哀转不绝。
月光寄我情~莫问何时至~
一路归故里~路途迢迢行~
故里为槐城~槐花绕蝶戏~
槐城有我心~绕指尖弥弥~
“这歌唱的叫人揪心,话本里不是说,只要二人相爱,便可以跨越身份吗?帝王怎不钦佩你二人感情,将你二人一同放出宫去?成全了你二人。”孩提双手撑着脑袋,眉毛皱成了八字,满是疑惑不解
“你也说了,那是话本,这才是……现世呢……”
风吹槐花散,风扰人心乱……
世间纷纷攘攘,很多时候,世人眼中的旷世奇恋,都是以悲剧收场的。